当25岁的生化硕士金草叶走进科研实验室时,她忽然联想到,科技正在成为人体器官的延伸:
在实验室中,人眼有明显的局限性,机器的感官更为可靠。于是作为研究者的她开始使用一种“扩展的身体”进行工作,戴上与双手尺寸贴合的隔离手套,透过密闭的隔离箱去操纵各个仪器和试剂,以此拓宽自己对于眼前生物的认知。
在这一刻,她对哲学家安迪·克拉克的延展理论有了具象实感——显微镜是科学家的义眼,智能产品接管着大众的记忆,人类正在机械义体化。实际上,在整个学生时代,金草叶都对未来产生着类似的思考:亲人的心智可以储存在图书馆里吗?植物是否会在世界末日中成为救世主?宇宙中有没有一家外文书店,专门出售没人能看懂的“行星语”书籍?
在用手机软件记录上百个灵感之后,金草叶决定开始书写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于是,她的身份也从科学家1.0版本更迭成作家2.0版本。
生于1993年的韩国作家金草叶,凭借《馆内遗失》《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获得第二届韩国科幻文学奖及今日作家奖,在韩国一举掀起科幻热,被视为韩国未来10年最值得关注的青年作家之一。
金草叶김초엽
行星语书店행성어서점
今天恰逢国际小行星日,金草叶的新书《行星语书店》也于不久前在中国内地出版。在NOWNESS与金草叶进行的独家对话中,我们探讨了她从科研学者到科幻作家的转型、以她为代表的韩国科幻文学如何迅速崛起,以及东亚科幻读者共同关注的现象与话题。
在韩国,成为一名科幻作家
在金草叶看来,韩国作为一个与科技接轨的国家,早已具备孕育科幻写作的土壤:
全球垫底的生育率、闻名全球的医美行业、影视特效中的未来城市景观,“最新的科技话题显然是ChatGPT这样的生成式人工智能,韩国很多人都在积极使用和讨论”。
金草叶第一次爱上科学是在14岁。卡尔·萨根的《暗淡蓝点》激发了她对科学的好奇,而在高中化学课学到的元素周期表以及原子、元素、分子等概念,则彻底改变了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小时候我认为世界充满了抽象、难以理解、深不可测的东西,但在开始学习化学后,世界似乎变成了一个可以测量和理解的具体物体。这就好比在黑暗的浩瀚大海中发现了北极星,那一刻我真正爱上了科学,决定成为一名科学家。”
彼时的韩国政府为了解决“回避理工科现象”,正在大力推行女性科技人才政策,金草叶也很快考上浦项科技大学化学系的研究生,专攻DNA和蛋白质研究。她发现,在韩国成为一名女性科学家并不是最大的挑战,更难的是如何坚持下去:“过劳的工作时长,工作与育儿的平衡,以及对女性的薪酬歧视,但尽管存在这些挑战,仍有伟大的女科学家涌现出来”。
但金草叶还是决定成为一名作家。她发现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坐在实验室,缺乏深入研究一个课题所需要的坚韧与耐心。这一转变也早有预兆,她的书架上一半是科学书籍,另一半便是科幻小说。
研究生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金草叶写作的严谨风格,她认为如果作者对科学知识一无所知,会导致小说充满漏洞百出的硬伤。在撰写《地球尽头的温室》时,她想看主人公能否通过植物地理学或基因分析描绘出过去植物迁徙的图景,便向一位拥有遗传学博士学位的朋友询问了实际可行性、查阅相关论文,“或许读者并没有太关注科学细节,但我写这部分时乐在其中。”
但金草叶并非极致的“科普狂人”。在她的短篇小说集里,更多故事的背景被模糊,只留下某个具体事件:一个老人留守在废弃的太空站,一个旅行者走进行星语书店,一个受伤少年陷入与之共生的沼泽。
“我倾向把故事集中在一个具体场景或情感主题的讨论中,同时‘隐藏’背景框架或情节上的缺陷。对读者来说,读科幻小说就像在迷雾中行走,直到摸索出整个地图,作家有时也需要巧妙地用迷雾掩盖他们不擅长的领域,这实际上是一场与读者的悬念游戏。当然,如果被太多读者注意到缺陷就输了,所以我每次都会以全新的态度对待这场游戏”。
尽管主人公的遭遇各不相同,但金草叶始终在书写关于韩国人的故事,“科幻小说长期以来一直存在以西方为中心的流派,我自己在成长过程中也看腻了无数以白人男性为主角的小说。幸运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仍有韩国作家一直努力将读者的视线从‘世界中心’转移到边缘。”
她在18岁时第一次读到的科幻小说便出自韩国作家金宝英和裴明勋,两位作者的新书接连出版,被她一眼在书店的科学书籍类别中发掘,前者擅长将韩国传统神话题材与科幻小说结合起来,后者的《你好,AI》则展开了对韩国未来的想象,当时连载的小说《塔》更鼓舞了金草叶的创作。
“故事的主角变成一个韩国人,不仅仅意味着脸型、发色或母语上的不同,他们所在的世界运作方式也将随之变化。对于一直将自身国度视为世界中心的英语人士来说,想象一个主流制度下的未来或许很简单,但对韩国作家来说绝对不容易。
在我的想象中,未来韩国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了(事实上,韩国的出生率非常低,韩国人口数量也在迅速减少),但即使在一个国家萎缩坍塌后,那些前往世界不同地方的韩国人仍将保留他们的身份认同,所以比起描述未来的韩国,我似乎在画那些未来会保持‘来自韩国’身份的人物。”
“金草叶现象”以及韩国科幻潮
熟悉韩国作品的读者会发现,韩语其实一直有省略主语和代词的习惯,在无法判断性别时往往会默认为男性。然而金草叶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假如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打破了这一定律:
她印象深刻的是常被译者问到一个问题,这个代词是指男性还是女性?无一例外,七个故事的主角都是韩国女性,“我一直对故事中缺乏女科学家和研究人员的视角感到失望,所以试图在作品中弥补这一点”。
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우리가빛의속도로갈수없다면
金草叶的第一本书很快掀起科幻潮,作品累计销量达35万册,并且入选韩国文学评论家协会的“我们时代的50部小说”。实际上,韩国科幻小说的崛起正在以金草叶、千善兰等青年女性作家为主导,而韩国科幻畅销书榜单下,有80%的读者均为20岁—30岁的韩国女性。
她认为韩国科幻作家与读者的数量飞速上升,与2016年左右流行的韩国女权运动不无关系:《82年生的金智英》同样占据畅销榜前列,科幻元老DJUNA的性别不明鼓励着女性作家;在2020年的李箱文学奖事件中,获奖作家金锦姬最先站出来发声、拒绝不合理的著作权条款,打破了韩国文坛的潜规则,“韩国文坛一直有浓厚的辈分文化,作家不一定都名副其实,但如今科幻界的氛围完全不同,我在其中感到很舒适”。
“韩国科幻小说在女权主义流行的同时发展起来,是作家和读者的相互影响促成了现有的局面。除了既有女权主义者的工作热情外,过去几年出现了爆炸性的临界点,就像是99摄氏度的水在100摄氏度时忽然沸腾了。我认为是越来越多性侵犯和犯罪行为的曝光,让每个人都意识到‘我们不能再这么活着了’。”
韩国科幻小说在女权主义的热潮下迅速发展起来,这也反过来影响着金草叶的写作。她第一次接触韩国女权主义群体是在12岁,整个青少年时期都对韩国社会压制女性自由感到非常愤怒,在阅读了康妮·威利斯的《即使是女王》(Even the Queen)中女性月经消失的未来后,她一度非常好奇技术如何将女性从生物学中解放出来。
但在成年后,金草叶的想法也开始发生变化:技术本身不一定是解放弱者的武器,当性与生殖分离、代孕行业的出现,是否又涉及另一种我们想不到的剥削?“现在我不仅对社会制度和压迫感兴趣,而且对女性与女性之间存在的压迫也感兴趣。一些母亲是父权制的受害者,但同时又将父权制内化并压迫其他女性(通常是女儿),人们如何处理这种复杂的关系?”
当金草叶开始写《馆内遗失》的时候,她所关注的议题自然而然地反映在故事中。在大学担任过图书管理员时,前辈偶然说起一本遗失在图书馆内的书,找回难度比馆外丢失还大,这句话成为故事的雏形:
故事发生在一个近未来的社会,人类可以在图书馆提取逝去亲人的心智。怀孕的智旻发现生前抑郁的母亲删除了自己的所有索引,消失在图书馆内。唤醒她的唯一方法是找到对逝者具有特殊意义的遗物。智敏回到老家几乎找不出与母亲相关的私人物品,才发现在删除索引之前,母亲早就从这个世界中被分离出去了。
最后唤醒母亲的,是她在尚未怀孕、仍有工作时设计的一张纸质封面。母亲像是图书馆内丢失的一本书,她在家庭中的消失源于社会的主要矛盾,故事关乎母女关系,关乎堕胎权,也关乎成为一个母亲的代价。但金草叶在《馆内遗失》中保留了开放式结局,“我想写关于女性的故事,同时也在区分小说和非小说的作用,博客容易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小说往往更具包容性,因此在写小说时,我会把自己的观点变成柔和的配乐,而不是强烈的信息”。
金草叶不认为自己在刻意探讨社会问题,但随着她的写作,发生在现实中的社会问题自然地反映在人物和情节里。“我阅读和写作科幻小说,是为了从世界的问题中后退一步,避免被现实的疲劳所淹没,但我的最终目标是将小说获得的力量、勇气和意志力延续到现实世界。我不会写太过现实的小说,那是现实本身,但我的小说中总会有一部分触及现实。”
在大学期间,金草叶担任杂志编辑、进行性别歧视调查、关注残障人士的经历,也让她对这个社会系统有更深入的观察——她在与金元英律师合写的《成为赛博格》专栏中探讨了对边缘群体的关注,从许多残疾人无法适应辅助设备的事实可以预见,技术所需的知识水平会将“数字文盲”推入文明的阴影。超人类主义所描绘的未来是时尚的机器人在霓虹灯闪烁的城市中奔跑,但她关心的是更多因为没有适应机器而被困在房间角落里的改造人。
这些思考源于金草叶的个体经历:她本人具有3级听力障碍,得益于近年飞速发展的语音转文字技术,她可以在读书会上实时与主持人进行交流,但技术永远是一把双刃剑,本来隐性的残疾因此变得可视化,语音转文本技术的进步可能会让速记员失业,也可能让人们陷入受到更多监视的社会。
“在韩国社会,人们对残疾人体现出‘兴趣’,但没有‘正确的观点’:人们同情他们,认为应该捐款帮助,但当弱势群体出去抗议时,人们只会说‘这些都是搞事和贪得无厌的残疾人’。我希望通过小说改变人们的想法,但我对结果并不期望太大。与其说通过小说做些什么,我更想的是作为一个公民能做些什么,我们可以就科技带来的矛盾展开激烈辩论,并建立机构和改变观念来改善它的黑暗面。”
“东亚软科幻”:在主流之外
在金草叶的作品进入中国读者视野、获得银河奖的同时,韩国作家金宝英的《物种起源》也将由哈柏柯林斯出版社翻译成英文出版。有读者如此评价她们在国际上取得的成就:“科幻一直被认为是白人男性主导的领域,但现在,人们开始想象韩国女性进入太空的故事。”
近年来的东亚科幻热,似乎正改变着人们对于亚洲未来的既有印象。金草叶在2018年开始阅读郝景芳,感受其笔下的恢宏与浪漫,网飞热播电视剧《三体》也吸引了一批韩国观众;华裔作家刘宇昆的丝绸朋克为东亚科幻注入新概念,匡灵秀的《巴别塔》也书写着少数族裔的身份认同。
她感知到变化正在发生,“我认为现在的东亚科幻小说非常多样化,已经很难用一个特定的模板去框定它们,你可以说一个国家流行什么类型的科幻小说,例如抒情、真挚的类型在韩国很受欢迎,但如果你深入挖掘就会发现,东亚三国的科幻作品有着五花八门的主题和风格。”
提到近年来在韩国流行的软科幻,金草叶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她认为,如果将硬科幻定义为科学细节丰富、情节本身与科学紧密相关的作品,自己更倾向后者,“赢得严格的流派游戏并不容易,打动读者的心也不容易。但让我记得最久、最喜爱的作品,是那些在情感上深深打动我的作品,我自己也更关注那些没有完全忽视科学细节和方向,但主要关注抒情性的作品”。
软科幻小说大多以人类为中心,但在金草叶的科幻小说中,非人类中心主义同样占据着重要地位——在《地球尽头的温室》和《沼泽中的男孩》中,她都探索了人类与周围世界、系统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和冲突,关于“共生”的话题也被屡次提及。
金草叶的名字在韩语中有“植物”的意思,即使没有深入的科学研究,她对窗外的植物也充满兴趣。她试图在作品中为读者展现一个客观世界(umwelt),相较于人类,也许螳螂、鱼虾和树木对世界的感知尺度完全不同:
“科幻小说是讲述非人类故事的绝佳体裁。但它也有局限性,因为小说必须以语言文字来驱动,所以书中的‘非人类’都或多或少被写成使用人类语言的生物。但即使存在拟人化的陷阱,科幻小说仍然很有吸引力,因为它可以将这一群体的生活带到读者眼前。”
在金草叶看来,即使一本科幻小说的主题与人类相关,似乎也存在让读者脱离人类中心主义的效果。科幻小说中的主角,其实并不等同于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他们是处于构成社会结构及自然条件在发生剧烈变化的环境中的生物。
哪怕是在现实社会中,金草叶也穿梭在不同的国家,适应固定工作室和联合办公空间的变化节奏。在她列举几部感兴趣的作品中,不论是九井谅子的《迷宫饭》、Becky Chambers的书、美剧《辐射》、游戏《无敌号》,人类的故事随着条件变化迎来截然不同的展开,也让她发问:“我们如何定义未来的‘人’?”
如今,金草叶开始把她的写作视角指向后人类,尤其是未来的边缘人:“我对边缘人感兴趣。在科幻作品中,我们常常把外星人和地球人、机器人和人类分开,但我认为肯定存在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某种既不是外星人也不是地球人的中间人,或者某种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人类的中间态。”
“对我来说,这个‘边缘人’也可以是关于现实世界的隐喻。它可能涉及性别二元论,可能讨论残疾和非残疾的标准,也可能关乎种族和国家的界限。我以前写过一个临界人(《地球尽头的温室》中的芮秋),在下一本书中,我将更深入地关注这一群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 (ID:NOWNESS_OFFICIAL),作者:朱恺,编辑:郭亨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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